一襲輕衣,悲欣交集——當代漢服 審美中的情感體驗研究

來源:艾秀梅

  在當代中國的日常生活中,有一股雖非顯著卻潺湲已久的審美風尚之流,就是複古思潮的興起。說它新,是因為這是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極為罕見的對古典的再發掘。中國20世紀的發展基調是現代化,在日常生活領域的時尚也往往是向先現代化地區看齊,因此往往是向西式的、東洋的、港台的看齊,卻突然在20世紀末期出現了一個複古思潮。方向可謂新!這一新動向在審美生活的許多領域都有所體現。例如:啟蒙閱讀中的兒童讀經運動,在父母的安排下,成千上萬的孩子湧向私塾,過起了每日搖頭晃腦讀四書五經的生活;飲食文化中由《舌尖上的中國》所引發的地方傳統風味美食熱潮;在家居生活中,根據古老風水理論置業和設計家裝的比比皆是,裝修風格上也出現了簡約中式熱、明式家具熱;而在服飾文化中,全國各地則零散地出現了一些穿古代漢服、甚至一年四季只穿漢服的人,他們結社無數,遍及各高校,也時常漢服出街。就連養生保健行業中,也是國醫館遍地開花,用岐黃之術健美身體的人趨之若鶩……總之,一種古風特色的生活美學似乎頗為流行。

  這一複古生活風尚的興起耐人尋味。從小里說,這只是關於衣食住行的器物層面的變化;但是,正如古人所說的,“道在屎溺”(《莊子知北遊》),從小處也可以見微知著,把脈中國當代社會、文化層次上一些不可小覷的發展動向。以漢服的複興為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今在中國存在一個不可忽視的漢服運動。之所以稱為運動,是因為這一風尚的參與人員已經達到相當的體量。在百度漢服吧截止到2017年2月的統計中,大陸高校的漢服組織已經有832家,並且正在快速增長。[i]據漢服網2019年1月底發布的《2018漢服產業報告》統計,全國漢服愛好者約204萬人,平均年齡21.03歲。[ii]可以說,已經存在一種顯著的青年漢服亞文化。漢服雖然只是一襲輕衣,但漢服運動已綿延15年,其發展背後有著非常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在漢服運動的諸多耐人尋味之處中,本文姑且只談一件,就是漢服運動者的情感體驗。

  1. 正性情感:忠貞之愛、同袍之誼

      情感,是一個與人的情緒體驗密切相關的概念。“就腦的活動而言,情感和情緒是同一物質過程的心理形式,是同一事件的兩個側面或兩個著眼點。”[iii]因此這兩個概念也常常被混用。但二者之間其實有一些細微的差別。在英語中情緒通常由emotion表示,情感則寫作affection,情緒是帶有即時性、特定性的較強烈的心理感受,情感則更為穩定,常常帶有濃厚的文化特性。情緒是比較外顯的,常伴隨著喜笑、哭泣等非常具體的外部表現;情感則更加內隱,是一種更為深邃和復雜的心理體驗。漢服運動,作為一個以穿著為載體的身體活動,既有著豐富的情緒體驗性;又由於漢服興起背後的複雜歷史根源而成為一個文化情感場域。在這一場域中,最為突出的一種情感是對於漢民族的愛。

      愛是一種確定的愉悅,積極的情感,是包含著對對象肯定性評價的情感。對民族的愛屬於人的歸屬感需求產生的情感。愛自己的民族,這幾乎是一種天然具有的情感。在比較古老的民族(ethnic group)概念裡,民族是以血統為基礎建立的,具有人種學上而非政治、文化上的區分意義,漢服運動所指向的情感對象就是這一種族、族群意義上的民族。當以特定族群為民族指標的時候,也最容易產生民族之愛的專一性。通常服飾是最具有易變性的一個領域。流行的服裝樣式至多維持三兩年,就被取代,人們投入新一輪的追逐中。但是在漢服界卻有一種比較常見的現象,一旦選擇漢服,就只穿漢服。這種痴迷顯得非同尋常。如蘇州的秦亞文,在蘇州大學讀書期間天天穿漢服出現,被媒體稱為“漢服女孩兒”。秦亞文一炮走紅,畢業後也以相關產業作為自己的營業謀生手段。在西南石油大學就讀的康偉是一位全日制漢服男生,遼寧工業大學的馬凱倫、旅居日本的高芷珞也是如此。而他們只是媒體報導出來的全日制漢服青年中的幾例個案。

      這樣的堅持使得他們對漢服的情感完全不同於其他服飾。事實上,在服飾領域,某一種具有傳統特色的服飾受到青睞、成為流行,這並不稀奇。例如旗袍,始終是中國女性婚禮喜宴服飾款式的首選。再如在畢業照中,民國風格的衫裙則最為風靡,從幼兒園到大學,女生藍衫黑裙、男生純色中山裝的民國款是畢業季的主打服飾。這種選擇具有場合的特殊性、穿著的暫時性,主要是一種審美趣味上的選擇。但對漢服的選擇則與此大不相同。擁躉們在某個傳統文化儀式或者文化表演結束以後,把漢服穿到日常生活中,克服現代生活的種種挑戰,堅持天天穿著這種制式繁雜、袍袖寬大的古代服飾。這種對漢服的專一之愛超越了穿著這一日常活動的層面,具有某種形而上學的情感意蘊。

      在漢服擁躉的言論中,解釋自己的著裝初衷時,相當多的人會提到:我穿的是祖先的衣服,身上流著祖先的血。穿漢服絕對不只是穿著的事。[iv]漢服在其穿著者心目中往往具有文化之根的象徵意義,是一件宗器!因此漢服擁躉對漢服的著裝情感往往與深層的民族信仰融合一體。《穿著漢服,他們想幫中國重回世界之巔》一文寫了三個人物,其中的武梅,1970年代生,這在以學生輩為主流的漢服群體中是很少見的。她不是因為愛漢服而走進漢服運動,她本來是做玫琳凱直銷的,女兒愛好傳統文化,她在陪讀中被這些年輕人的單純和熱情感動,經常幫助她們出資出力,如此加入了漢服圈。她稱華研會漢服骨幹如同“聖嬰”。武梅自己有大同世界的理想,對現在大部分年輕人的拜金主義和信仰缺失非常失望,而在漢服圈子裡她看到了自己所盼望的。所以非常熱忱地參加祭祀黃帝等活動。文章幾次寫到她感動流淚:“祭祀的音樂響起,武梅油然生出一種淒涼之感:炎黃子孫的文化多麼衰敗,雖然人數眾多,但是沒有了自己的文化,不認識自己的祖先,華夏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她感到自己與祖先精神相通,哭了出來。”“通宵未眠的武梅站在從祭的隊伍裡,音樂響起,她又哭了出來,她感到一種感動:無論多麼艱難,只要堅持走下去,華夏就一定不會消亡。這次珞玉也在隊伍裡,也哭了,她看著巨大黃帝像的眼睛,不知怎麼就哭了出來。” [v]在這些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著裝者的個人超越了時空的有限性,實現了與遠古先祖的聯通、合體,在祭祀中她們被喚起了一種保種護教的神聖責任感與使命感,正是這些感召使他們堅信自己所做的事意義重大。著裝者也在這些活動中獲得了宗教性情感體驗的滿足,這遠遠超越了一件美麗的衣服所帶來的個體審美滿足。

      除了對民族的愛之外,漢服運動者也在他們的組織關係內部體驗到同儕之間的情誼。統計表明,漢服運動的參與者以20歲左右的大學生群體為多數,在民眾中的認知也以20-40歲階段的人群認知度最高。[vi]因此,這是一項年輕的時尚運動,參與主體是一批青春、敏感、多思的年輕人。這一階段的國民以獨生子女居多,非常缺乏兄弟姐妹的情誼體驗。而漢服愛好者的結社恰好為他們提供了聯誼的平台,因相同的志趣愛好和追求而成為親密夥伴。他們彼此之間的通用稱呼是“同袍”。這一術語出自詩經名篇《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詩中描述戰士們同仇敵愾、並肩作戰的情景,其中的情感正可以表達漢服擁躉之間聲氣相求的感受。同袍們以漢服為主題共同組織了名目繁多的集體活動。例如穿著漢服祭祀歷史上的漢族英雄;穿漢服舉行射禮、古代婚禮、冠禮、笈禮等;穿漢服在戶外慶祝傳統節日如清明、修禊、端午、中秋等。特別是在戶外活動中,同袍們身穿飄逸的漢服,模仿古人在山水自然之間郊遊踏青、賽龍舟、飲酒作詩、拜月,近乎舉辦了一次又一次青春雅集,不但推廣了漢服,也使同袍們的交流聯繫更加密切。正如《詩經》有“興觀群怨”之功能,漢服這件古老而美麗的衣服也發揮了社交功能,使參與者在與同齡人的聯合中獲得同儕情誼的滿足。

  2. 負性情感:悲涼—悲壯—崇高

      漢服運動中的情感體驗還不只忠貞之愛、同儕之誼這樣的積極情感,另外還有極為豐富的悲範疇的情感體驗,例如悲涼、傷感、悲壯等。相比較而言,這些屬於負性情感。在漢服運動中,形成這類情感體驗的緣由有兩個,一是歷史性的,一是當下性的。

      如同戲文中總會出現一個小人作祟的情節,忠貞之愛的關係中必然有一個破壞者、攪擾者,對愛者或被愛者施與了迫害,造成情人之間的離散、痛苦。在漢服運動中,參與主體的受訪口述或主動表達也反复提到這個攪擾破壞者。扮演這個角色的,在古代為滿清,在近代以來則為異族,特別是曾經入侵過中國的東西方各民族。

      許多漢服擁躉在世界觀和歷史觀上秉持漢本位立場,因此,明朝作為漢人統治的最後一朝,其悲劇性的滅亡被看做華夏亡於異族的標誌。尤其是,滿清入關以後暴力推行剃髮易服的舉措,用“留發不留頭”的嚴酷政策挫敗漢人的反抗意志,這一往事在漢服者表述中被反复提及,在敘事頻率上成為一個高頻情節。正是這一史實使得漢人與漢服分離,以至於今天的漢人居然認旗袍馬褂為民族服裝,誤以為漢服是和服。這些令漢服捍衛者痛心疾首,引起他們對國人不了解自己民族文化與歷史的淒涼憤懣之感。造成此痛的始作俑者正是滿清。對破壞者歷史行為的追述所引出的是一種非常具有現代性的情感特質:怨恨。德國天主教神學家舍勒對怨恨的心理根源有過極為中肯的闡釋,他認為怨恨形成的最主要的出發點是報復衝動:“在任一複仇衝動出現之前,都必然有過一次攻擊或傷害。重要的是:這種複仇衝動絕不帶有反擊衝動或防衛衝動,哪怕這一反應同時伴有憤怒、狂怒或盛怒……挨了一耳光之後立即回以耳光,這不能叫做報復。準確地說,報復事態的兩個本質特徵主要是:將直接萌發的反抗衝動(以及與之相聯的憤怒躁動和狂怒躁動)抑制住,或忍住一段時間或至少一會兒,於是,這一反抗反應被推到下次或適宜場合(走著瞧,後會有期)……報復本身已是一種體驗,基於一種無能體驗的體驗,這總是弱者所處的一種情狀。”[vii]這一段闡述非常切近於漢服運動中負性情感的歷史緣由。滿清入關雖然也曾經遭遇過中原抗清群體的激烈抵抗,但這些抵抗都以失敗告終。許多著名的英雄人物戰死或者自殺殉國。可以說,這是一段被壓抑下去的歷史痛楚。而在當下這個中華民族復興成為昂揚主旋律的時代,對於被壓抑的報復衝動來說,正是一個後會有期的日期。今天拿著智能手機的漢服年輕人竟然呼應了明末遺民的情志,他們在漢服推廣運動中所祭祀的英雄有許多是抗清骨幹,比如史可法,袁崇煥,夏完淳……弱者的被抑的報復衝動和歷史怨恨適時地在漢服運動中抒發出來。

      除了滿清,19世紀末期日本及西方諸國對中國的侵略也常被列入漢服傷痛記憶的原因而提及。一百年來,中國積貧積弱時代的歷史記憶非常強大。鴉片戰爭、甲午海戰、火燒圓明園、日本侵華,這些歷史事件在中國人的近現代歷史教育中佔據重要位置,因此許多人對民族歷史的認知中充滿著受侮辱的傷害性情緒體驗。雖然中國早已經擺脫掉上述歷史年代,早已經成為主權獨立的國家,但夷夏之辨的思維仍然存在,中國當代的敗壞仍常被歸咎於洋人。如華夏文化研習會的會長吳化之將西方人稱為夷狄之首:“欲以虎牙啖我華夏者,即是夷狄……西人以利權衡天下,以商掌控天下,以欲墮落天下,致全人類道德崩潰,文化崩潰,信仰崩潰,秩序崩潰,此非夷狄而為何?西人'亡我之心不死',此非夷狄而為何?”[viii]在日常生活中,每次發生帶有或者被認為帶有辱華色彩的事件,即便極為微小,也可能觸發連鎖反應,產生應激性的激情行為。漢服運動在情感維度上通常與之合拍,成為民族情感表達的重要陣地。

      弔詭的是,漢服運動也受害於這種負性的應激型民族情緒。2010年10月,四川成都春熙路德克士餐廳,一位穿漢服的女孩來就餐,被誤認為是日本人,在場的一群愛國憤青逼迫她立刻脫衣焚燒。這一事件揭示了漢服運動既承載著沉重的歷史負擔,也承受著當下環境中的不理解,後者加重了漢服群體悲情的情感體驗。

      在漢服的發展中,推行者遇到的第一個阻力是來自自己國內同胞的不解,被人們用極為異樣的眼光看待。因為這種服飾離我們的日常生活實在太遙遠,通常只有在電視劇、電影中才會出現。當看到漢服,人們的反應曾經有:這是在拍電影或者cosplay,他們穿的是壽衣,這些是穿和服的日本人……漢服,在自己的土地上遭遇著誤會,孤獨地徜徉。在漢服界有一篇時常被提及的短文叫做《一個人的祭禮》,作者網名叫天涯在小樓。2004年在天津有一場祭孔儀式,儀式上所有參與人員穿著清朝官員和衛兵的服飾舉行了祭禮。小樓以為這一著裝不合適,屢次交涉希望糾正,仍然沒有結果。於是在祭禮結束以後,小樓身著漢服深衣自行獻祭,並通過網絡自媒體報導出來,且配上一襲雪白深衣孤獨地逆著人群走向祭壇的照片。作者寫道:一件深衣,一份信仰,一個人。博文最後說:“多年以後,我想我會記得這天,一場盛大的祭禮,一次對儒家文化的呼喚,一群崇尚傳統的中國人。只是,我依然堅持的相信,這是一個人的祭禮——白衣勝雪、不染纖塵。”[ix]這段悲情淒美的文圖引起了漢服同袍們的共鳴。這種情調也反復出現在漢服界的書寫中。漢網所刊發的有關漢服的文章,也多以散文抒情的形式表達對於漢服消失的痛惜、對當代國人不認識自己傳統服飾的悲涼。

      但是悲情或者悲涼只是悲體驗的起點,卻不是終點。由於漢服的穿著往往不只是為著一己的審美樂趣,而是有著保種護教的深遠文化訴求,因此穿著行為就具有更加宏遠和崇高的目的。所以這種起初的消極性悲情總是能夠被昇華為更高意義上的情感。

      在空間層面,當漢服在本地語境遭遇誤解和質疑的時候,個人體驗常常被聯想於整個華夏民族文化的斷裂之殤,並藉著網絡傳播在熱愛民族文化和關心民族命運的各地同好者中引起廣泛響應,於是個體私人體驗上升為壯闊的族群性體驗。漢服運動的情感就超越了悲傷、悲涼,而漸成悲壯。在時間層面上,經歷了梳理往昔歷史創傷的初級階段以後,由於當下國家層面所倡導的民族復興、傳統文化復興的主旋律,漢服運動也深受此願景鼓舞。人們由此可以汲取到力量,從悲涼、悲哀、悲壯中走出來。在漢服界有一首廣為傳唱的古風歌曲《重回漢唐》,由趙豐年、孫異等幾位漢服擁躉創作,其中寫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廣袖飄飄,今在何方?幾經滄桑,幾度徬徨。衣裾渺渺,終成絕響。我願重回漢唐,再奏角徵宮商。著我漢家衣裳,興我禮儀之邦。我願重回漢唐,再譜盛世華章。何懼道阻且長,看我華夏兒郎。”在這首歌中,主人公的情感起初為漢服的消失而感傷,以至於反复尋覓、多方叩問;但在情感體驗的最高階段,這一情感超脫了服飾之痛,轉而追求服飾所表徵的民族歷史的輝煌再現。服飾斷代之殤的受壓抑帶來的痛感被克服,產生出新的借漢服復興而實現民族復興的快感。由此,漢服中的情感體驗近於康德所謂的崇高。從漢服運動發展的軌跡來看,參與者在負性情感體驗上多會經歷始於悲情、繼於悲壯而終於崇高的過程。而且,隨著國人對漢服的認知度和接受度越來越高,悲情與悲涼的體驗也越來越多地被崇高感所代替。

  3. 對漢服運動情感體驗的省思

      對漢服運動中情感活動的探討使我們看到,在一件古老衣服的遮蔽下,年輕的參與主體情感是如此豐富而深刻!

      不過,穿衣,可以是一件有情感的事,卻又不能以抒情為能事。作為衣食住行四項基本活動之首,穿著必須首先是一項具有務實性的生命本能活動。從這個角度說,情感體驗的漢服生活太過抒情,乃至於有矯情之嫌。

      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曾經描述的那樣,藝術的手法是反常化(陌生化)手法。[x]舞蹈是陌生化的走路,詩歌是陌生化了的說話,藝術也不過是增加感覺的長度、難度……從而使石頭作為石頭被感知。在漢服的穿著中,穿著本身也具有陌生化的效應,從而把穿者帶離庸常的當下生活情境。在漢服的公眾呈現中,服裝常常被置放於人為營造的古典情境中,看不到高樓、電線桿、車流、紅綠燈、現代家電這些最常見的生活背景,而被保留著的是完整的自然景觀,是天然的山水、園林、風景名勝等區域。穿漢服的人手裡拿的也不是手機,而是竹笛、折扇、寶劍、線裝書……漢服生活已經成為一場唯美的穿越式生活秀,極大地滿足了年輕人的審美移情心理。當前,擁躉們獲取漢服的方式已經從早期的自製全面轉向購買,也因此催生了龐大的漢服產業。2018年以淘寶網為平台的漢服商家有815家,年度總產值已達10億8千萬元。[xi]商家在宣傳促銷上則進一步投合年輕人尤其是女性高度唯美的消費心理,更加努力地營造具有古典韻味、堪比古代宮廷劇的服飾生活畫面。穿上漢服的消費者則通常以在自媒體空間分享著裝美照作為自己漢服審美的高潮環節。在這樣的消費和穿著中,著裝者藉助一襲羅衫逃離日常,遁入虛幻的審美世界中,在移情中完成了對自我的想像性塑造。從某種程度上說,秀衣黨的漢服運動只是一場自我陶醉的服飾表演,這也是一些志存高遠的漢服愛好者所痛惜不已的。

      另外,漢服運動中的民族情感也需要一分為二地看待。一方面,這一情感真摯、熱烈、專一,在今天這樣一個急功近利到無以復加的時代似一股清流,使人欽佩。但同時,這又是一種帶有強烈的想像色彩、投射向烏托邦、帶有一定宗教特點的情感。漢服運動者中的部分骨幹階層是有高遠理想的,他們的興趣遠不是穿一件別具風格的衣服這麼簡單,而是有著光復漢族在中國的主導地位和以華夏正統引領世界的遠大理想。例如在華研會(華夏文化研習會)的戰略表述中,第六條提到,各漢服社團骨幹應該定期給新會員講解漢服運動以及漢家思想,讓這些新會員看看溪山琴況(漢服運動先驅者之一)的文集,看宋豫人先生的講座和文章,看王聞達先生的書……知道了什麼是漢服運動什麼是漢家思想,他們也就會一步步地變成仁人誌士,變成真同袍了。漢服運動裡的人如果大部分人是真同袍,則漢服運動就具備了罡風一樣的力量,可以掃蕩一切的塵埃。[xii]這是一種政治抱負嗎?筆者寧可將其解讀為在人們的現代性追求中解決終極關懷焦慮的探索結果。當今中國經濟雖然有很大發展,但是人卻越來越不知道我是誰。生活意義和價值的缺失感處處縈繞。正如前述武梅的例子所顯示的,有些人成為漢服擁躉並不是因為愛慕漢服,而是因為剛好漢服和漢服群體給了他的生存一個意義,一個關於“我是誰”的答案。這一終極關懷的焦慮在漢服運動中得到緩解,使當代人從族群身份維度安頓了個體:作為中國人(或作為漢人)就應該這樣行禮,就應該這樣舉行婚禮,就應該這樣過節……所以這一運動在特定人群中的風靡是合情合理的,它也深刻地揭示了漢人祖先崇拜的宗教信仰乃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是任何無神論教育都不能徹底摧毀的。但我們也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沒有一個民族是可以回到他的過去的,即便過去極為輝煌。另外,現今的中國祇能是一個各民族融合的政治實體,任何太強調差異和次序的議題都值得謹慎對待。有學者提醒:漢服運動從表層看以“恢復漢服”為現實訴求,致力於復興傳統文化;從深層看,它以漢族文化為本位,宣揚漢文化的純正性和優越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宣揚漢民族種族的純正性和優越性,這不是 民族意識的回歸,而是民族意識的退化。[xiii]漢服運動中的這種傾向是需要警惕的。

      同時,我們更需要放下移情作用或民族激情的遮蔽,認真地思考:一個人的身份建構是指望在族群身份中完成的嗎?你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是漢人、中國人?還是必須首先是一個漢人、中國人,然後才能成為人?首先具備族性,還是首先具備人性?這一問題令人深思。在有關自豪感的調查中,心理學家發現,“美國被試的自豪更多基於個人成就,中國被試的自豪更多基於集體成就,中國被試認為對於個人成就感到自豪是不適當的,而美國被試更積極地評價個人成就所產生的自豪。”[xiv]這一調查結果對我們理解漢服運動所強調的族性特質有幫助。與強調個人性的美國人不同,中國人的認同往往建立在群體認同的基礎上。而在中國人的群體認同結構中,最經常被提起的就是民族——中華民族,促使人奮發向上努力追求的,往往是為了民族自豪這樣的動機,體育運動、科技創新、奧數比賽中莫不如此。從漢服運動的邏輯中我們看到,即使在穿衣這樣私人性的領域裡,也在竭力強調族群身份標誌的優先性。這是否有利於本已弱化個體價值的當代中國公民建立更完善的自我認同?

      另外,也不得不指出,在漢服運動中,有些人已經把自己民族化。固然,任何一種民族化訴求都不能不受到該民族已經有的某些特定形式的影響,但也有必要警覺過分依賴於殊相、自性。其實漢服的發展歷史也曾經歷了許多外族文化的影響,並不是一個自我封閉發展的服飾體系。而當前的漢服運動一面是推廣了優雅美麗的漢服,但是另一方面也建立了一個漢族中的“少數民族”。在漢服群體中,有些人不僅穿著講究古制,其他方面也強調漢化。例如,書面表達用文言文,並且使用繁體字,行禮是作揖鞠躬而非握手擁抱,過節日是採用古代製式,竭力維護漢服制式及古代禮儀的純粹性。在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的當下時代中,這無疑也以復古的形式建立了新的小族群,其內部的生活場景和大多數的漢族人已大相徑庭。如果朝這樣一個方向發展,對漢服的未來可能並非好事。在一定程度上,作為一襲輕衣,漢服已承載了太多“不能承受之重。”

      漢服要在實現服飾基本功能方面上開掘,才有利於它走向更廣天地。這要求漢服首先被作為一件衣服來看待,而不是一件宗器、一個像徵性符號。在這一層面上,漢服與當下生活的適應性應該得到重視。雖然有人把漢服當做日常服飾穿著,但漢服複雜的款式、面料、形制知識使之成為一門學問,絕非一般人所能染指,一些寬袍大袖款式的漢服對於當代人便捷生活的訴求也有點兩不相宜。所以對於當前呈現出某種疲態、陷入瓶頸的漢服運動來說,持守漢服作為服飾的基本功能,走出秀衣誤區、淡化文化符號功能,使日常之物首先回歸日常,才是它開拓前進的必經之路。

注 釋

*艾秀梅,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i] 百度漢服吧 https://tieba.baidu.com/p/4985043190?pn=1 , 2017年2月17日。

[ii]漢服網 https://www.han-fu.com.cn/thread-1254-1-1.html ,2019年1月29日。 

[iii]  KT 托特曼:《情緒心理學》,安宗昇、韋喬治譯,台灣五洲出版社1987年(民國76年)版,第304頁。

[iv]見澎湃新聞對康偉的報導:《四川大二男生穿漢服出入課堂:工作後會繼續穿》https://edu.qq.com/a/20171019/015696.html ,2 017 年 10月 19 日。

[v]楊語:《穿著漢服,他們想幫中國重回世界之巔》,刊登於上海報業集團界面新聞網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294060.html ,2018年7月9日。 

[vi]楊娜:《漢服歸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61頁。 

[vii]馬克思·舍勒:《道德意識中的怨恨與羞感》,林克等譯,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 

[viii]楊語:《穿著漢服,他們想幫中國重回世界之巔》,刊登於上海報業集團界面新聞網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294060.html ,2018年7月9日。

[ix]引自天涯在小樓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5fa8d4010002ay.html ,2006年1月29日。

[x]什克洛夫斯基等著:《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譯,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6頁。 

[xi]漢服網https://www.han-fu.com.cn/thread-1254-1-1.html ,2019年1月29日。 

[xii]見吳化之博客:漢服運動戰略系列論文之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e8aa070101fjzc.html ,2013年12月26日。 

[xiii]張跣:《“漢服運動”:互聯網時代的種族性民族主義》,《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xiv]傅小蘭主編:《情緒心理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第79頁。 

註:本文轉載自 艾秀梅 用於宣傳推廣「漢服」,版權歸原作者, 如有意見,敬請聯系。